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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只能過自己的生活, 但是看見了其他可能性後, 他的內在從此有了不同的樣貌。 ──《請問財富.無極瑤池金母親傳財富心法》
生活家養成記

香奈兒──愛玲不穿香奈兒

我一直相信,美麗是一種布施,一個美麗的女人,即便站在煙塵四起的鬧市皺著眉頭等車子,整條街的人還是會被她的美麗普渡,而香奈兒的衣服,張愛玲的文字,其實也是,其實都是。

范俊奇(Fabian Fom)

2022-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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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yond beyond

▲情境圖(攝影:Наталья Маркина/Pexels)

 

(但她們並不認識──於是我在想,如果歲月慈悲,她們來得及彼此相識,那該是多麼美麗的一件事?每一則女人的傳奇,其實都有著另外一個女人的影子,在交叉和重疊之間,影影綽綽,似曾相識。而我常常,常常在香奈兒的傳奇裡頭,看見張愛玲倔強而孤絕的身影,一晃而逝;也常常,常常在張愛玲的小說段落,瞥見香奈兒的裙角,俐落地在門縫邊颯颯而至,不留一點衣香,不留一點門聲──她們合該彼此認識。她們命盤的根基,她們運途的鋪展,還有她們的聰穎靈慧和她們的冰火剛柔,相互輝映,暗中牽絆,是何等親密又何等融洽,並且在運命的倒影和折射底下,風鬟霧鬢,每個女人站在鏡子面前端凝對照,都猶若前身,都恍如隔世:我看到的妳,和妳看到的我,一點都不奇怪,其實都是我們自己。)

 

終於香奈兒吁一口氣,從鋪滿一桌子的設計草圖抬起頭來,然後透過巴黎麗池飯店四樓套房的窗口望出去──有時候夕陽剛巧熟了,火紅而滾燙,正準備墜落下去,於是香奈兒就笑著站到露台上,舉起香檳,接住往下掉的夕陽,給自己敬上一杯;又有時候,月色撒嬌似的,撒了一天一地的奶白色,罩住了整個巴黎第一區的歌舞昇平,香奈兒於是趕緊補了補口紅,套上她至今仍讓仕女們嚮往的斜紋軟呢外套和雙色高跟鞋,趕著到上流酒會打個招呼亮個相──而麗池飯店套房外頭,卅年前的月亮,和卅年後的月亮,其實都是一樣的,都一樣一臉純眞地世故著,也都一樣一臉世故地純眞著。而香奈兒在麗池飯店三○二號套房,一住就住了三十四年,住得飯店也特別給她建了個獨立電梯,直抵四樓,替她保護隱私,讓她自由出入,因此她常對人說:「飯店其實比我的寓所,更像一個家。」

 

可不管怎麼樣,香奈兒只要從飯店套房一抬起頭,看見對街遊人如織車如流水馬如龍的芳登廣場,看見巴黎踩不盡燈火輝煌的繁華盛世,看見上流名媛穿起她設計的套裝昂起下巴,又典雅又自信,一方面成功解放了女性身體,替時裝革命起義,一方面又創立了香奈兒高級品牌,圓滿了經典時尙的意和價値,她於是就高興了──應該沒有人會忘記香奈兒說過的:「香奈兒是一種風格。時尙會過時,但風格永垂不朽。」所以她很年輕的時候就不稀罕詩和遠方。她在意的是權和眼前。少女時期的香奈兒,薄脣,翹鼻,有一頭烏黑的頭髮和一顆玫瑰色的心,她知道一個母親早逝並且被父親遺棄在孤兒院裡頭然後被修女嚴厲督管的女孩兒,如果她想要抓住外面的一些什麼,她就必須先付出她身上擁有的一些什麼。而香奈兒最聰明的是,難得來到這個世界,她絕不想拿著一張命運發給的地圖草草做一名走馬看花的觀光客,她要的是活得精緻而深刻,用命運派給她的籌碼去滾動籌碼,用自己栽種的夢想去壯大夢想──

 

十八歲的香奈兒離開孤兒院到服裝店當裁縫師那一陣子,每一個周末她都主動留在裁縫店裡,文靜地給軍官縫補褲子,而她靈巧的手藝和美麗的外表,漸漸吸引了軍官們爭先把她邀請到小公園參加他們的派對,然後香奈兒捉緊機會,自吿奮勇地站到台上去──她其實不太會唱歌,也其實只懂得唱一首歌,幾乎每次都唱那一首〈誰看見過可可〉,所以每當她站到台上,台下的軍官們就興奮地對著她喊,「可可,可可,可可」。而「可可」,其實是一隻走失的小狗的名字,香奈兒笑了笑,乾脆把原本的名字「嘉柏麗爾」拿走,換上「可可」,順著大家的喜好,那就把自己叫作「可可.香奈兒」好了──我在想,名字有時候也是一種機心。而這名字恰好配上了香奈兒的身分,有一種活潑的、靑春的、有畫面感的意象,而且還嗲嗲的,帶點撒嬌的味道和邀請的意味。

 

就好像張愛玲說的,「取名字是一種小規模的創造」,大多數為人父母的都樂在其中。但張愛玲這個名字卻不是她給自己取的,而是她那魯莽的母親,名字還沒想好就把十歲的她拐賣人口似的送到學校去,她的小名叫「瑛」,聽上去閃閃縮縮,翳翳嗡嗡,不怎麼響亮,因此洋裡洋氣的母親就索性把她的英文名字胡亂譯兩個字,把她叫作「愛玲」,心裡想著,暫且敷衍過去,看將來什麼時候才改個大氣一點兒的。可到後來,莫說張愛玲不願意改了,就連我們──我們這些寫字的、患上「字癖症」的、流行「字眼兒崇拜」的人,也不肯讓張愛玲改了。因為這名字最後演變成了最纏綿的文字流派,因為這名字,成就了近代中國文字最風流的一場浩劫。我們尤其知道,即使香奈兒不叫自己「可可」,即使張愛玲保留「張瑛」的土氣和小家碧玉,她們還是可以在各自的傳奇裡翻江倒海,在不同的時代善用她們的才氣和天賦叱吒風雲。不都說了嗎,一朵玫瑰無論叫什麼名字還是一朵玫瑰,可妳總得「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才行啊。

 



▲情境圖(攝影:Алеся Горбунова/Pexels)

 

然後說到愛情,那個時代的巴黎就像海明威說的──一場流動的饗宴,衣香鬢影,姿彩斑斕,特別適合讓浪漫發酵,也特別適合讓愛情滋生,因此香奈兒的愛情生活,發生過的,其實遠比記錄下來的還要豐富。她從來不否認和作家海明威、畫家畢卡索和達利、詩人尙.考克多、作曲家斯特拉溫斯基,還有俄羅斯皇族、英國公爵、德國納粹軍官馮丁克拉克都過往甚密,都有過祕而不宣的情愫──「情人」兩個字,基本上是香奈兒那個時候的「第一人稱」,也是她最稱職的角色。她知道情人們喜歡她,是因為她對愛情從不全力以赴,她永遠有更重要的事排在愛情前頭需要應付。甚至英國公爵開口要娶她為妻,她第一個反應是驚愕,然後斷然拒絕,「公爵夫人可以有很多個,但Coco Chanel僅此一個。」因此要香奈兒被一個男人降伏,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就算她曾經因為當過德國納粹高官的情婦而被法國道德法庭拘捕,以致她必須流亡瑞士,一半逃亡,一半隱市,整整十餘年不問世事,到後來重回巴黎,她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我和他的確認識。但這段感情只是經歷,不是歸宿。」

 

因此對比之下,張愛玲對胡蘭成一往情深,到後來山一程水一程地追上去,仍然沒有辦法將胡蘭成攔下,到底是一件她悵惘而沮喪的事。因此寫給胡蘭成的絕交信裡張愛玲才會說,「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雖然那字裡行間的恨,其實也還是帶著愛的,一點也比不上香奈兒對愛情的撇絕和冷漠──香奈兒的不愛,是親手活埋一段感情,不再回應,不再回顧,連懺悔和哀悼,也全都是不必要的。愛情最可怕的地方是,原本應該過去的原來還沒有過去──而張愛玲和香奈兒不約而同,分別和當間諜以及當漢奸的男人有一段過去,這一段過去過不過得去,完全在於她們是不是能夠承受得住盛名下的孤獨,是不是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及時讓自己遇上另一個人恰巧把槳搖過來的,給她們一場善意的擺渡。

 

所以香奈兒從一開始就把自己當成一個名牌一樣地經營:時尙化,傳奇化,永繼化,她不介意先行離開,但名字必須得傳承下去。就算香奈兒不承認,其實大伙兒誰都看得出,她對自己的身世有太沉重的自卑,自卑家庭的殘破和離散,自卑躱在孤兒院和修道院裡蒼白的少女香奈兒,並且那自卑就像一條不懷好意並且陰魂不散的影子,在她背後被拉得好長好長──興許就是這緣故吧,香奈兒總是放縱自己在奢華的生活裡漂泊,把飯店布置成家,把自己放逐在酒會和文化沙龍之間,然後微笑著暗中捅破愛情的舴艋舟,河水灌進舟裡,寧可一世漂泊,也不願意把男人的懷抱當作海岸──

 

是於她一決定在巴黎麗池飯店長期租下來的時候就和飯店經理交涉,首先必須得允許她移動套房的布置和裝飾,並且接納和她一起入住的還有她鍾愛的烏木家私、漆面屏風、古董燈具、駝色沙發、一面又一面的鏡子,還有一幅又一幅好幾位藝術家朋友送給她的畫作。香奈兒笑著說,她不喜歡太大的空間,她享受的是窒息感,所以每到一處新的地方,第一件事就是把屏風移過來,將自己緊緊包圍,給自己建構喧鬧中的私密,活得飽滿而孤獨。而且她住過的地方,不論是瑞士洛桑的別墅、麗池飯店的私套房,還是巴黎康朋街名店林立的香奈兒總部頂層公寓,裡面一定有好幾幅東方烏木漆面屏風──她甚至自我調侃,「瞧,我根本就是一隻蝸牛嘛,無論去哪,都會帶著兩片烏木漆面屏風,就好像蝸牛背上背著的殼一樣。」而香奈兒顯然在視覺的排場上驕縱慣了,她喜歡藉擺設,製造風華盛世的幻覺,製造被前呼後擁的空虛的滿足,也製造她對生命的本質和歸宿其實不甚理解的掩飾。

 

於是我禁不住想起張愛玲,想起張愛玲的離世。即便再悲涼再落魄,張愛玲離開的方式,至少恪守了她一路孤絕到底的堅持,一個人,在家徒四壁的公寓癱倒,屋子裡連一張家私都沒有,身上只蓋了一張薄薄的毛毯──我在想,她在嚥下最後一口氣的那當兒,還是不肯鬆開她的嚴重潔癖,就是和這個世界,永遠地保持距離:不靠近,不依賴;不友好,不熟絡。張愛玲跟香奈兒最不一樣的地方是,兩人都是傳奇,卻是底氣迥然不同的傳奇,香奈兒喜歡熱鬧,在熱鬧裡優雅地治療她隱藏的重度孤獨症,所以巴黎麗池飯店的私人套房,根本就是她打開來讓朋友將她包圍的心理治療室,她還說,「奇怪,每當我夢見死後在天堂的生活,夢裡出現的場景,就是麗池飯店一個模樣」──而後來,她果眞在象徵巴黎貴族權勢的麗池飯店床上躺下,撫著發疼的胸口,眼一閉就過去了,以她最貫徹始終的優雅,完成傳奇的最後一個步驟。

 

而我是在香奈兒去世後才知道原來五是她的幸運數字,她之前交代過了,死後不選擇留在巴黎,而是將自己安葬在瑞士的洛桑,墓碑上雕刻著的,是五個溫柔的石獅子頭。於是我想起瑪麗蓮.夢露說的,「睡覺的時候我什麼都沒穿,只穿香奈兒五號」──而這支因夢露的挑逗而聲名大噪的香水,原來也是經過了五次的來回研發才製成,到後來香奈兒開始有點不耐煩了,回來調香師問她要給香水取什麼名字,她隨手一揮,索性就給香水取了五號這個名字,用這個數字連接她和這個世界的相處。

 

倒是張愛玲,她對世界始終如一,高度敏感地維持著嚴密的警戒與疏離,誰都別想對她靠近──張愛玲搬了一百八十多次家,總是神經兮兮地,硬說是要避開記者們對她的追蹤和騷擾,她說,那些記者們又機靈又勤快,連她悄悄拉開門縫丟到屋外去的垃圾也不放棄,一遍一遍地翻來覆去,尋找張愛玲老來落魄荒蕪的蛛絲馬跡──尤其是張愛玲寫下的字,都有可能把張愛玲的傳奇一續再續,因此張愛玲丟棄的紙張,筆記和稿件,對他們來說都是最寶貴的收集──後來吧,張愛玲寫信吿訴朋友,她在洛杉磯住了二十三年,為了避開令她不舒服的蚤子,所以必須不斷地搬家,必須隨身就只帶著幾個塑膠袋子,必須把所有的財物都丟失都捨棄,甚至早已準備隱姓埋名,必要時也可以把張愛玲這個名字丟下不理,她還說,她想要搬到拉斯維加斯或鳳凰城去,因為她相信,唯有住到沙漠裡去,才能避開蚤子在她的幻想症裡不斷地出現不斷地向她追襲。

 

因此在她謝世一個星期之後才被發現的公寓裡邊,沒有沙發沒有椅子沒有餐桌,也沒有任何家具,而她就躺在靠的唯一一張行軍床上去世,身上蓋了條薄薄的毯子──而我特別好奇的是,那毯子的顏色,是不是像暗夜的冷空般,藍到泛紫?一種絕對張愛玲的顏色?命運雖然蹂躪了張愛玲的晚年,但也維護了她的尊嚴,張愛玲其實就應該這樣子空蕩蕩的離場,空蕩蕩的,讓喜歡她的人禁不住鼻子一酸,蹲下來把臉埋進膝蓋裡,安靜地為一生虔誠寫字的人的下場深刻地哀悼至少一次──有時候,僻靜和孤絕,才是最華麗也最蒼涼的陪伴。

 



▲情境圖(攝影:Bormann Chen/Pexels)

 

我比較遺憾的是,愛玲不穿香奈兒。我有我膚淺的虛榮。我始終認為,女人一定要穿對了衣服,世界才會跟著她轉動。就好像我特別喜歡香奈兒八十好幾的一張照片,她邁開腳步越過巴黎的街頭,穿一身格紋花呢外套,腳下彷彿有風,一臉熠熠的神采,沿途飛揚──而穿衣對香奈兒來說,是一堂神聖的早課,她一直虔誠地不間斷地持誦。至於張愛玲,張愛玲的遺物包括一件洋裝,看不出什麼設計,七分袖,大方領,布質有點寒愴,不太像是張愛玲愛穿的挺拔得接近凶狠的款式。印象中的張愛玲,穿總要穿得特別講究,對她來說,打扮是一種自欺欺人的樂趣,她從來不在哄騙自己這件事上省心省力,她愛穿奇裝炫服,愛裹斗篷,愛穿旗袍──尤其是高領子旗袍,以便隱惡揚善,把她略長的脖子硬生生地安撫下來。多可惜愛玲不穿香奈兒,要不她穿上花呢外套,裡面搭一件白色眞絲上衣,並且在頸上繞兩圈長長的珍珠項鍊,然後站在賴雅身邊,嫻靜地、東方地微笑著,陽光細細碎碎地灑下來,並且歲月沒有食言,眞的給她批下幾年短暫的恬然和安逸,這樣的張愛玲,其實看上去很美,很美,眞的很美──

 

我一直相信,美麗是一種布施,一個美麗的女人,即便站在煙塵四起的鬧市皺著眉頭等車子,整條街的人還是會被她的美麗普渡,而香奈兒的衣服,張愛玲的文字,其實也是,其實都是。

 

(本文摘錄自有鹿文化出版《鏤空與浮雕II》)

作者簡介│

出生於馬來西亞北部,吉打州人。新聞系出身。二十五年雜誌人。前後當過三本女性時尚雜誌(婦女雜誌、新潮雜誌、VMag雜誌)和一本男性時尚雜誌(馬來西亞版Men’s Uno)主編。目前為電視台中文組品牌及市場部企劃經理。

 

因雜誌人背景,多傾向於城市與時尚書寫。訪問過明星與名人包括:好萊塢明星Patrick Dempsey、Chris Hemsworth、英國時尚設計師Paul Smith、Kim Jones、香港時尚設計師鄧達智、港台歌手藝人羅大佑、楊采妮、黎明、劉嘉玲、梅艷芳、梁朝偉、郭富城、彭于晏、萬芳、齊秦、齊豫、順子、吳君如、周華健、以及多位高級時尚品牌設計師及精錶創辦人。

 

專欄散見馬來西亞各報章(星洲日報、南洋商報、中國報)、雜誌(都會佳人、女友)及網媒,書寫類別包括:時尚、生活、人物、旅遊、文學、愛情小品。作品曾多次收錄於文學合集,著有《鏤空與浮雕》、《鏤空與浮雕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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