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茶香和茶湯

日本茶道的「一期一會」不僅在意念上，更在形式上完整地詮釋其隆重的特質，人們跪坐間距的恭敬對仗、儀規嚴謹的流程規矩、侘寂美學的意識籠罩、質樸茶具的無礙指引，更在茶人細膩講究規矩的操演和窸窸窣窣細碎的移動聲中，凝聚厚重的莊重。

從簡潔淨雅的空間、樸質雅緻的道具到肅靜端莊行止，斷續間，彌漫微、氣、間、破、並、秘、素、假，日本建築師黑川雅之所提八個日本美學意識的審慎氛圍，其中儀式的心緒感受比茶湯於感官迴盪的韻味來得重要。

而與文雅親切、注重流暢圓滿、手順便利、充滿生活況味的中式茶道對照，兩者講求不同，各自有自己外在形式元素和內在美學觀點的構成方式，而日式禪茶合一的精神感受，多來自外在儀軌的引領形塑，與中式茶道所觀照釋道儒、追求「天人合一」的機巧修身境界，更是大相逕庭，我們更加入了茶韻層次和歡聚聯誼的確幸參數。

回味和幾位著名茶人喝茶的愉快經驗，一席閒雅拉開序幕，茶人穩重的展演，茶香帶來感知的甦醒，順著大器行茶的律動，聆聽著動人絕妙茶經開埸引言，搧起一桌優雅氣氛的彌漫。這氣氛的構成大致是從眼睛和耳朵所定調的，循著文雅字眼語調的路徑，目光順勢步入桌上茶道具形式佈局移動，看到舞台上演員精心的造型、身段和走位，大大小小琳琅滿目的佈景陳設，精心鋪陳，層次豐富，慎重其事，加上茶人茶香和茶湯曼妙的導引、追聞、滋潤，閑適清醇，逐漸渲染展開。

再多品一口茶，延長心的回甘淡定

但總是茶過三巡後，開始察覺自己的不安，一種失落漸近。一方面是緊密的奉茶節奏，帶出了催促急迫的忐忑，人浮躁起來，尚未回甘徹底，高溫新湯又再度壓境。另一方面，茶席整齊陣勢的收放，在敬茶一哄而散的酌和回茶重新歸隊的斟，杯子在整合間交錯著虛實、零整……失序零亂的畫面浮現。而高溫的茶湯，開始沖出品茗不該有的躁熱草氣。

雖說喝茶是追求其香、甜，然畢竟視覺先行，口鼻隨後，而原有閑恬的留白和凝鍊的意境鬆動了，視覺失序，加上穿插茶客個人詞意韻味不精道的心得分享，現泡現吵，零星破碎，此起彼落的熱鬧，逐漸產生行茶與品茶靈犀間的決裂分離，而少了慎重，從品變為喝，節拍的鑼鼓點也零亂，流暢柔順的水流，突遇上中流砥柱，激盪出水花濺起河面巨大漩渦的不安。

這是多數茶會品茶和交誼的常態，虎頭蛇尾，也無傷雅性，茶湯本來就是重心，分享也是重點，前面的美妙足矣。當然人多人少有差，但我也相信由茶具，尤其壺所呈現的態勢，也能遲緩這提早發作的熱鬧，以形式鎮住浮動的心神，再多品一口茶，延長回甘行禮如儀的斟酌美感。

茶之「敬」界──融合日本茶道的隆重與中式茶道的自在

明朝人張源在《茶錄》中也說，「飲茶以客少為貴，客眾則喧，喧則雅趣乏矣。」也確實，人多了，摩肩擦踵，七嘴八舌，難為那把小壺的能耐和茶人的身手，更何況那一杯接一杯急迫的熱度，手忙腳亂的視覺雜訊，繁也，雅趣乏矣！懷念宋朝體量較大的茶碗，喝茶的氣氛也跟著器物份量穩重端莊。就現在情況，相信七七八八的情況也會引來「神」、「勝」、「趣」的焦慮。原因杯子尺寸份量過小，「神」即失重輕率。其次道具不夠出色，難能帶「勝」出況味，加上節奏快速流暢，稀釋了雅的濃度和「趣」的寬度，當然人多了，聽覺神經額外增加干擾。

確實就唐寅《事茗圖》「獨啜曰神，二客曰勝，三四曰趣，五六曰泛，七八曰施」所言，即有獨角戲、對手戲和群戲等，七七八八的群戲，燈光氣氛走位順序難掌握，相信這是癥結所在吧，這裡的思路，也將以泛為極限，至多四人共享的原則設想。

從中日茶道這兩塊人文殊勝的場域，我們看到兼融或折衷兩者特色的新空間，即不要太乾澀拘謹，也不要太溫馨隨性，讓拘束緩慢的嚴肅輕快些、疏朗明快的鬆散收緊點，各取所長，行事依然優雅莊嚴，即有品嘗精緻與無常機緣的珍重感，也重視分享茶湯回甘生津的社交互動，更重要是與時代意識氛圍連結碰觸的真確。

於是在講求清敬和寂意境的日本茶道和追求清真和道的中式品茗意境間，另闢疆界淨土，將生活感的優雅閒情多拉出端正有序的張力，將儀式感的緊繃嚴肅鬆弛於社交應對的互動。因此，藉由調整茶壺的意象，為「敬」內的莊嚴，建置基本道具，以濃厚的「敬」意開拓一方喝茶新疆界。

此「敬」以恭整表現，將觀照現代都會空間的肌理和職場專業自律嚴謹的意象，在中式的元素和傳承，擘畫品茗的時尚境界，向原中、日茶藝意境之中間地帶移動靠攏進化，它是氣氛也是境界。

日本茶道是凝神屏息，在肅靜的僵硬空氣中展開，一份誠摯隆重自然升起，中式茶道是輕鬆自如，即刻進入人我交融的參與情境，雅致暖流順手開場。前者品形式多於湯的要求，後者則少了靜觀儀規距離之美。「敬」是取兩者各擅勝場的方案，從入席的心緒掌握，將由道具引領營造。

（本文摘錄自大塊文化出版《壺之意志》）

作者簡介│

著名藝術家、文化創意產業創業家。早年從事房地產廣告企劃及多部電影的美術設計，也曾當過演員及導演等工作。而後赴美國底特律創意設計學院College for Creative Studies研習玻璃創作，之後返台從事玻璃創作及藝術推廣工作，將台灣的玻璃藝術推上國際舞台。

2003年成立「八方新氣」，投入瓷器創作，期許振興民族工藝昔日榮景。他以創新的技法，克服瓷土高溫燒製的收縮和變形問題，解構了瓷器造型千百年來的束縛，打開了瓷器新的視野。作品廣受各界青睞，也榮獲美國國會圖書館、國立傳統藝術中心、國立歷史博物館等世界各大博物館典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