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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只能過自己的生活, 但是看見了其他可能性後, 他的內在從此有了不同的樣貌。 ──《請問財富.無極瑤池金母親傳財富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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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的城市.看得見的自己──臺南未艾公寓藝術換宿之大閒者手記

「四般閒事在臺南」是這次藝術換宿的主題,七天六夜的閒散時光,我在臺南當一位修復中的「大閒者」,看到了一些有趣的事物,這些事物尚無法歸類,但確實在我的腦海中留下了奇妙的印象……

廖宏霖

2022-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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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yond beyond

隨著時光流逝,我慢慢地明白了,只有存在的東西才會消失,不管是城市,愛情,還是父母。──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

 

在這個人們每天的生活有超過一半時間,都活在手機裡的破碎多重時空的時代裡,還會引用卡爾維諾的句子應該算是某種老派,但在西元兩千年以前,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的這本書幾乎是一種關於城市的顯學,充滿哲思的詩意句子,幾乎可以用來詮釋旅人在每一座城市中的每一種細微的心情。

 

算算我真的「住過」的城市,臺北、花蓮、新竹、馬尼拉、胡志明市,那些時光確實存在,但也確實分分秒秒地消逝著,我沒有寫日記的習慣,已經忘記了在這些城市中生活的細節,好像城市只是一個暫時的容器,承裝著不同生命階段的我。銘記這些終究會逝去的記憶與時光,也許正是藝術存在的原因,它把那些存在過的東西,以某種美好的方式永恆地留存了下來。

 

不過,這次來到臺南未艾公寓進行藝術換宿,其實我有些心虛,畢竟從不認為自己是什麼藝術家,也從來不是什麼熱愛旅行的旅者,但我確實需要一個地方安靜下來,或是說慢下來,完成一些修復的工作。這有點像是電腦硬碟每隔一段時間需要進行磁碟重組,不然系統長期下來因為每一次不同程度的當機,而留下的龐大的log檔,不只會占用硬碟空間,也會拖垮記憶體處理資訊的速度,導致下一次更嚴重的當機,或是,一次再也無可挽回的壞毀。

 

我想,旅行就是一次磁碟重組的時刻,磁碟重組跟電腦重灌不一樣,磁碟重組時你還是可以正常使用電腦,在我的想像中,如果說電腦是一個家屋,磁碟重組就像是把家裡的空間重新整理,把不同時間不同原因,散落在大腦中的情感物件,依照新的秩序擺放,不是為了遺忘,而是為了更好的記住那些曾經發生過的,以及尚未發生的。

 

「四般閒事在臺南」是這次藝術換宿的主題,七天六夜的閒散時光,我在臺南當一位修復中的「大閒者」,看到了一些有趣的事物,這些事物尚無法歸類,但確實在我的腦海中留下了奇妙的印象:

 

Day1



一直知道臺南有個「小北路」,也知道有個南部才有的「小北百貨」,但這次坐客運來到臺南,下了交流道,看見「小北百貨」,突然發覺「小北」這兩個字真有趣,簡單來說,如果「小」是一個動詞,比如「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小」字,那麼「小北」就翻轉出了一種新的空間上的意涵,像是一個以南方為主要視角的修辭。小北路之所以稱為小北,彷彿是因為將南方當作一個至高點,朝北方望去,這個方向,確實是在「小北」著啊!抱著這樣的心情,我第一次有了一種不是「下」南部,而是「登」南方的心情,對於之後的幾天,像爬山一樣,期待著不同高度的風景。


Day2

 


來到臺南的第二天,由於早上還是有工作需要遠端處理,我基本上都是待在房間裡忙著工事,一直要到下午四五點以後,才有時間出來閒晃,感受臺南的陽光與溫度。

 

一開始,我基本上都是以步行為移動的方式,慢慢地認識環境。如果說臺南的環境,也有一種「最小單位」,我想那可能就是「巷弄」了。其實「未艾公寓」本身就是在巷弄裡,第一晚到達時,還迷路了一下,計程車司機用非常自然的方式將我放在路邊,跟我說:「你走進去就到了!」我不疑有他,但走進去之後,才知道臺南人的進去可包含了一次左轉、兩次右轉之類的過程。

 

不過,在臺南的巷弄裡迷路,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任何「危險感」,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種「探險感」。多走了幾次之後,發現臺南的巷子似乎很少有「死巷」,不管再狹窄的巷子,一定可以走到柳暗花明,豁然開朗之處,「未艾公寓」就是在這樣一個轉角,明明覺得幾乎不可能再有路的時候,右轉,就看見了一片天空,而未艾就在你的左手邊。

 

另外一個特別之處,似乎有許多有特色的店家(甚至是住家),大門就是朝著巷子裡敞開,於是在臺南,除了「逛街」,還能夠「逛巷」,這也讓我想到臺語中常會形容對某一項事物非常專精的人為「巷子內的」,臺南的巷子確實讓人感覺總是臥虎藏龍似的,存在許多有趣的事物!

 

Day3

 


第三天一樣是下午出門,這次的步行更遠了一些,也試著從巷弄裡穿出,走到幾條比較主要的道路,特意不用Google導航,用身體去建立自己的空間感。

 

有的時候,會很慶幸自己曾經經歷過網路沒那麼發達,一切沒那麼方便的時代,就拿旅行看地圖找路這件事來說吧,現代人幾乎是靠著手機中的GPS定位,從A點到B點,甚至規劃一整天的行程,只要能夠上網,「人生地不熟」的後半句幾乎就不成立,不管再陌生的地方,只要連上網,Google總能告訴你要在幾百公尺後向右轉。

 

但在這種「GPS霸權」的時代裡,某種人類本能的方向感,似乎就漸漸地被剝奪了,因為錯失了許多迷路的機會,也喪失了各種「找路」的能力,不管跟路人問路也好,看太陽的方向,或砍樹看年輪之類的,每一種找路的方式,都可以說是一種可以長久累積經驗的技藝,換言之,就是一種訓練,訓練自己在完全陌生的環境中,判斷出一個比較不容易出錯的方向。

 

而這個「找路」的能力,對每個人的人生來說,該是多麼重要,畢竟科技尚未發明出「人生GPS」之類的東西,我們確實無法得知再過三年之後,是否該要轉彎了?沒有一個外在的聲音會指示我們,只能學會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那個內建在人們心中的GPS。

 

Day4

 


今天是「四般閒事在臺南」的活動,好久不見的Z負責這個活動,活動前幾天,她傳給我今天的流程,從導覽到餐食,從視覺到聽覺、嗅覺到味覺,一個半天的時間,這四般閒事的活動,從企劃到執行,我想每個人都應該必須具備十八般武藝吧,我欣賞Z在活動現場時的輕巧機伶,有句話好像是這樣說的「一個人必須要很努力,才能夠看起來毫不費力」,我想,Z就是這樣努力的人。

 

當初聽到「四般閒事」這個主題,立志要成為一個「大閒者」如我,馬上舉手說要參加,不過後來上網查了一下這所謂的「四般閒事」,竟是「燒香、點茶、掛畫、插花」,不要說擅長,這四般我沒有一項是會的。再查了一下這典故背後的脈絡,「四般閒事」之後,還有一句「不宜累家」,我對著「不宜累家」四個字,又開始望文生義,「累家」在我個人的詮釋裡,應是指「累積家業或家產」,「不宜累家」加上前文,就彷彿是在說,這四項「閒事」,雖說是「閒事」,但不只耗費心力時間,可能還會影響一個人快速累積財富的可能。我以上的這番歪讀亂解,多少可能投射了當代藝術家的處境,看來要藉由「藝術」這種「閒事」養家活口,從古至今,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過,撇開「不宜累家」這句有價值判斷的句子,我其實對於「四般閒事」的「閒」更感興趣,因為「閒」某種層面而言,代表的是一個人各種狀態上都有所「餘裕」,無論是時間上的、財富上的,或者可以說就是一種精神上的。因此,我真心認為,一個人能夠把日子過「閒」了,也許才是真正的幸福。換個角度想,成為藝術家,或是能夠欣賞、親近藝術的人,才擁有成為「大閒者」的資格,真正享受人生中難得的寬綽餘裕與幸福。


Day5

 


第四天,我的移動方式有了一點改變,這個夜裡,我騎著共享腳踏車夜遊,是過了午夜那樣的夜遊,我想要證實一個說法「在臺南二十四小時都可以找到好吃的東西」。

 

第一站來到國華街水仙宮市場附近,已經熄燈的街道上,有一小攤亮光閃動著,正是傳說中的牛肉湯,很幸運地我趕上他剛開攤,雖然還沒有人開始排隊,但簡單擺設的幾個小桌,幾乎都已經坐滿了人,只剩下最靠近攤位的一個「半桌」,像是吧檯單人座位一般在等著我。

 

我喜歡這種不期然的遇見,給自己一點小小的不是很精準的方向,啟動之後,就開心地把偶然發生的每一件事都當作一種驚喜般的巧合。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西門町真善美看過的一部電影,就叫做《偶然與巧合》,那是一部悲傷的電影,述說一位女子在看似就要獲得幸福之際,失去所愛之人的故事,那時候我應該是高中吧,根本沒有什麼說得上是人生經驗的經驗,只記得看完電影後,突然覺得自己內心小小的煩惱實在微不足道。

 

此刻,電影的內容我可能都已經淡忘得差不多了,但是我一直非常喜歡這部電影的片名,「偶然與巧合」很長一段時間,可以說是我的生活哲學,我對於任何太必然的人事物,都有一種隱約的反感,我也時常傾向於把生命中各種發生過的事情,簡單地化約成一種「巧合」。老實說,這種處世哲學,有好有壞,也是在年紀漸長,經歷更多事情之後,才漸漸理解「偶然」與「必然」其實是同一件事,而「巧合」只是眾多安排中的一種,套句我小時候聽起來覺得非常膩的一句話「所有的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時至今日,我好像才開始真正懂得這句話了。

 

Day6

 


最後一日的下午,我把時間留給此行的另外一個任務──縫幾本過去自己獨立出版的詩集《ECHOLALIA》,這本詩集當時印了500本,手上應該只剩最後十幾本,前陣子有獨立書店來訂貨,竟然也出現了「庫存不足」的狀態。

 

我還記得當時的書籍設計師跟我說,她想像這本詩集是一個破碎的心臟,必須要用紅色的針線縫補,這幾年下來,我應該也縫過幾百顆心臟了,縫補確實費時,不過一旦真正進入狀態,也有點像是前面所提及的磁碟重組狀態,因為這件事所要求的專心,並非創造所謂「心流」那樣的專心致志,更多時候,由於已經形成了一個既定的SOP,從畫定位線、決定線長、縫補封面與內頁選擇不同粗細的針、穿線,下針點的選擇、換線、換針……,這個過程不只是純粹的重複動作,你可以在每一個節點上做一些小小的變換或實驗,但同時它也並非一種要求全副心神投入的創作體驗,有時甚至可以像打毛線一樣,一邊編織一邊追劇。

 

落筆至此,我發現這其實是我一直以來的生活狀態,像是國小國語講義的造句一樣,我的生活就是不停地在「一邊……,一邊……」的句型中,不斷地換句話說,這也許與我「對什麼事都有點好奇」的性格有關,但也同時造成我「對所有事都有些分心」,我不確定這是好是壞,或者說這也是為什麼我的人生常會出現棒球賽局中「兩好三壞」滿球數的抉擇時刻,好的壞的,我都太容易放過它,等到不得不面對的時候,已經是要與投手正面對決的時刻。

 

落筆至此,我想起研究所時曾讀過一篇法國哲學家Michel de Certeau寫的一篇文章,我用非常個人且簡化的方式敘述,Certeau將一座城市當作一個大的結構,而每一個身處其中的人,選擇用什麼樣的方式、速度、路徑穿行其中,則像是一種日常生活的戰略與實踐,每一個人的主體性,就是從這一連串的抉擇中展現。

 

我用另外一種方式形容,就像是現在很流行的記錄移動軌跡APP,就算是在同一座城市中生存,每個人每天所描繪出來的軌跡圖都是獨一無二的,甚至今天的自己,也無法跟昨天的自己完全一模一樣。這樣的論述可以轉化成各種心靈雞湯,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Certeau將這些選擇形容為一種「戰略」,這讓主體與結構、與那些龐大到似乎無法動搖的事物,有了像是在打游擊戰般的關係,這與所謂單一的浪漫化的選擇有些不同,Certeau好像在告訴我們,面對生命,站上打擊區之前,總是要先思考過這一次的戰略是什麼?內角球、外角球、變化球、直球,不過生活給你配的下一顆球是什麼,球來就打是一種太浪漫而簡化的說法,你必須在你的選擇與實踐中,執行你的戰略,在戰略中體現你的思考軌跡,你的主體性才有可能展現。

 

Day7




與這座城市短短相處幾天,老實說,真的很難真正看見它的所有面貌,但與自己相處了幾十年,卻很有可能在這座城市中生活的某個片段,看見自己。

 

 

作者簡介│

閱讀者與寫作者,聆聽者與無情的人。東華大學華文系創作所畢業,曾任職秋野芒劇團、時報文化出版社、50+素人出版。出版詩集《ECHOLA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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